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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卜

陌上南疆
    启华宗,冼华殿。

    彼时已然至春,照理来说山间多比城中寒凉,可这兔子精就好似不知春寒为何一般,陆持好容易替他穿好的道袍,现下也就里衣紧贴系着,左侧外裳早已滑落至小臂,虚虚挂着,瞧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对方那多动的架势挣脱开。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陆持的道袍是一层束缚,好似有意将他禁锢在座椅上一般。

    大抵是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本目不转睛盯着陆持的兔子精也寻着声音来的方向看,结果就见一前两后统共三位身着蓝白道袍的人朝他走来。只不过这三人的道袍与陆持的有些不同,颜色比陆持的要深一些。

    兔子精大抵是瞧出了这点,低头又抬头,反复确认好几遍,眼中茫然又好奇,没等他对比完,三人已然行至自己跟前,却也只是停顿片刻,就又往前走几步,与始终站在里头的陆持对上。

    兔子精见陆持抬手低头,薄唇轻启又落,随即一位女子抬手一挥,一道波光乍起又落。

    兔子精看不明白,只是学着陆持的动作拱手低头,随便咂了几句,只不过与前者不同的是,对方是站着的,而他是盘腿坐在座椅上的。

    对于周长老抬手起阵隔绝内部谈话声音这件事,陆持只是反应了一瞬,分神瞥一眼学他拱手的兔子精,就继续将思绪回转到面前的三位师父身上。

    他的消息是直接传到掌门宋长明那儿的,本也只是想告知掌门兔子化形一事,请掌门定夺此兔妖的去留,却不料一道来的还有两位长老。

    周长老爱看热闹一事,启华宗上下无人不知,可他觉得,以另一位长老的性子,应当不会为了一只兔妖的去留特意走一趟。毕竟宋长老如今正准备闭关修炼,连婴愃的事情都不怎么管,又怎会。

    果不其然,没等陆持开口,宋文昌回身看一眼座椅上百无聊赖的兔子精,问:“此物怎不到十日就化形?难不成真是受了那日晷的影响?”

    “日晷?”陆持虽自小在启华宗长大,却也是近两年才知,长陵台西北角那平日用来看时辰的日晷并非普通日晷,而是天界仙君遗落在外的法器,是实打实的仙家之物。至于这法器的主人,有说是上古神君的,也有说只是一个无名小仙的,毕竟能马虎到将仙器遗落在外的,能是什么有名之仙。

    但不论这法器出自哪方仙君,都不会对那个既定的事实产生影响,日晷的主人早已魂归六界,此物现下无主。

    陆持问道:“宋长老这话的意思是?”

    宋文昌抬眼一看,不像要隐瞒的样子,当即解释道:“半个月前,我与你师父以龟卜之术为启华宗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大吉,可我们这些年什么也没做,又怎会平白无故迎大吉?起初我们还纳闷,是以当天夜里就在长陵台守了整整一夜。”

    “为了查探日晷是否有异象?”陆持问。

    “不错。”不知为何,向来不抢话的宋长明接过了宋文昌没说完的话,只见他捋捋发白的长须,话说得轻缓,“龟卜大吉,日晷灵光直指开阳,开阳闪烁现二隐星。”

    陆持一惊,北斗七现二隐,若掌门长老所言卦象为真,洞明星与隐元星现世,岂不意味着,启华宗要出百年间第一位神仙了!

    可……陆持看向阵法外那还在把玩衣袖的兔子精,有些不敢相信。与此同时,三位掌门长老也看向阵外那兔子精,正要说什么,就见兔子精好似察觉到他们的视线,抬头一看,眼睛都亮了几分,继而笑了出来。

    三位同时回头,就见那兔子精看的分明就是阵内的陆持,启华宗的大师兄。

    像是知道陆持心中在想什么,宋长明道:“我初见他原形,就觉此子不一般,体内似有股若有似无的灵气,却也只是片刻闪过,捉摸不透。”

    陆持凝眉不语。

    周翎仍在上下打量阵外之妖,闻言抬手撑着小臂,曲指抵在下颌,若有所思道:“妖身成仙,此前也并非无此先例。只是,两位师兄,你们如何确定,这兔子精就是卦象所指的成仙之辈?”

    周翎说着忽而回身,笑道:“莫不是师兄们见自己数十年无法得道飞升,得了癔症占卜错了?其实那卦象根本不是大吉,而是大凶。”

    “修习术法者当谨言慎行,切莫胡言曲解卦象真意,此乃天机,如何胡诌?”宋文昌正色纠正,面上全然一副半点玩笑开不得的古板样。

    周翎嘁一声,取出腰间折扇“哗”一声打开,曲腕轻轻扇了起来,瞧着对此事半点不在意,只悠悠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将婴愃捡回来,说的似乎也是这番话。什么妖身成仙并非少数,只要刻苦修炼他日定能得道成仙,结果呢,婴愃成了吗?我瞧他除了将自己真身养肥,似乎也没有要成仙的意思,法术照样毫无进展。”

    宋文昌平日虽对弟子们严苛至极,扳着一张脸从不给予一声夸赞,可若真有谁要说他弟子的不是,他都得立马翻脸,哪怕这人是他的师妹:“婴愃修炼如何自有我亲自管教,哪里轮得着你一个成日无所事事之人评教。”

    “我无所事事?”周翎闻言面色不改,却是将扇子摇得更用力了些,讥讽道,“若我都能叫无所事事,那成日缠着我门下弟子的薛蘅算什么?登徒浪子?还什么亲自管教,他好歹是你侄孙,你就这般放任他不务正业胡作非为?”

    “我何时放任……”

    听着耳边渐起的争执,陆持难得为薛蘅捏一把汗的同时,也在感慨这一月一次的争吵果真从未少过。就像包括薛蘅在内的门内弟子一样,身为启华宗大弟子,他也不知道周长老究竟为何总和宋长老过意不去,每每一起出现,总得吵上一架。

    而每当这种时候,也只有掌门才能劝得动,这次也是一样。

    见掌门好容易将局面平稳下来,安静片刻,话也改成了掌门亲自交代。宋长明看向陆持,正色道:“不论他是否为龟卜所占得道之人,你既将他带上启华宗,就该将其安顿好。若他想走,随他去便是,若他想留,启华宗也并非不能再收一名弟子。可有一事需提前言明,龟卜从未有失,如今他已化形,若他是那人,十五日夜人定之时,日晷灵光将显现在他身上。届时就算他想走,怕也逃不过天命。一旦日晷认主,非主魂飞,永生永世都无法分隔。”

    “是,弟子知晓。”陆持道。

    宋长明看向兔子精,轻叹一口气,又抬眼看周翎。

    周翎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间,法阵尽消,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那臭脾气的宋文昌反倒先她一步甩袖离去,气势汹汹朝着长陵台走去。

    陆持没多过问,却也猜出宋长老这是要去提薛蘅了。

    与此同时,兔子精大抵是被甩袖离去的宋文昌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比什么都大,怔愣了好一瞬都没反应过来,等再次转动眼珠时,视线已然被周翎的脸占据。

    兔子精眨巴着眼睛,指尖还在揉捻垂到小臂的衣袖,见来人垂目,他也跟着垂目,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看着的是自己身上穿着的道袍。

    兔子精像是觉得对方要来抢他的道袍,赶忙揪着衣角将袖口团起攥着,又蜷起盘着的腿缩成一团,乍一看被吓得瑟瑟发抖,实则只有周翎看得出来,这兔子精是在朝她龇牙发怒呢。

    周翎半点不怕,反倒瞧着乐呵,回头看一眼与宋长明一道走来的陆持,揶揄道:“这衣服你的?”

    陆持垂目看向疑似被周翎吓得瑟瑟发抖的兔子精,省略了其赤身裸体出现的过程,只是点了点头,片刻补充:“周长老,他胆子小。”

    周翎闻言轻挑眉眼,回头看向正朝她龇牙咧嘴的兔子精,起身退到陆持站着的位置,再一看,笑了:“真别说,这个角度看上去,确实瞧着模样可怜。”

    陆持没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在兔子精投来委屈目光的那刻有些不自然地避开,看向身旁掌门:“师父。”

    这是在请示对方接下来要如何做的意思。

    “距十五日夜还有三日,你且将他带下去,试着问他的意愿吧。”

    陆持闻言刚要应声,就与周翎对上视线,只见对方神色似有不佳。分明什么也没说,可他却能从那神色中读出几分熟悉的意味。他依稀记得,当初宋文昌执意将婴愃收作门下弟子时,周翎也是这个神情。

    可一直待到掌门与长老离开,陆持都没有挑明长老神色中的意思。

    对于宋长老执着于修仙问道这件事,虽未有人敢言明,可众弟子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不止弟子们,掌门与其他长老也都瞧得出来。

    宋文昌自己修习术法几十年始终无法得道飞升,便将其意念转移到门内弟子身上,不论是身为妖的婴愃,还是如今赶上龟卜的兔妖。这大抵也是宋长明突然打断对方话的原因,亦是周翎没忍住与他起争执的原因。

    启华宗是修仙问道之地不错,可启华宗最初之所以封门不与旁的玄门来往,为的就是远离是非,只供无家可归之人一个栖息之地。启华宗门内弟子大多秉持“活着就行”的想法,修习术法不过傍身自保之举,除了少有的一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希望得道成仙的?

    至少在陆持所经历的这二十年里,除了宋文昌,不再有旁人这般执着。

    思绪被袖口拉扯的力带回,陆持低头一看,见那座上之人正仰头看他,长睫微颤,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外袍垂了半边,虚虚掩着,瞧着可怜,偏偏手上的力不小。

    陆持抬手就要掰开对方拽着自己袖口的手,却不想对方在他碰到的那刻就皱了眉,他越扯对方的手指,对方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甚至咬牙发出一声低吼。

    像是非常生气。

    脾气不小。

    陆持最终只得松手,抬了抬手,那衣袖就被对方用力一拽重新扯回去,整个抱住。

    陆持无奈轻叹一口气,望着殿外艳阳天,望到眼睛就要看不清时,终于妥协低头,兔子精还在看着他,一言不发。

    “不打算回去了吗?”陆持问。

    兔子精似是思忖了一会儿,下颌贴着陆持的小臂,蹭着衣袍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陆持对于对方模棱两可的回应感到无奈,“是不回去,还是没有不打算回去。”

    这次兔子精思忖的时间更久了,像是没能明白前后两句话的意思,又像是单纯不打算回答,但陆持倾向于对方是出于前一个原因。

    “罢了。”陆持最终还是妥协,他转身,蹲下,“带你回去。”

    这次又反应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陆持脚蹲麻了,疑惑地回头,兔子精都还是静静地坐在座椅上,盘着腿不动分毫。

    陆持不明白,起身转向他:“不要背?那你自己能走?”

    兔子精这次点头倒是快,可令陆持没想到的是,对方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不要背,也不能自己走?”

    兔子精点头了。

    陆持疑惑地垂目看他。

    兔子精仍是拽着陆持的袖口,他将身子向前倾,对方便被扯着袖口往前接。兔子精向前攀的同时慢慢起身,却还是半跪在座椅上,将座椅上的软垫也带着往前挪了几分。

    “抱。”

    陆持一怔,感受到兔子精此刻不但拽着自己的两只小臂,脸也贴在自己胸前,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说完这话后又用头蹭了蹭他胸前。

    “什么?”陆持将人拉开,微微蹙眉看着仰头看自己的妖。

    兔子精似乎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几遍:“抱,抱回去。”

    陆持还在正色看着几乎可以说是缠在自己身上的那只妖。

    兔子精看起来可怜极了,话也说得没底气:“腿……麻了。”

    陆持视线下移,这才想起来,兔子精从他进门将对方放下的那一刻,就一直是盘腿坐在座椅上的,下半身一动不动,不会腿麻才奇怪。

    可再一想,对方是妖,哪里至于腿麻都无法自己恢复。

    陆持看着对方,静静思忖着,见其皱着眉,又因吹来的风耸了耸鼻子,终是面无表情地俯身,一把捞起半跪着的妖,打横将其抱起,离开了冼华殿。

    兔子精一路都很安静,不说话也不乱踢腿,只是一个劲儿地蹭对方胸前的衣襟,再到途经长陵台时,兔子精轻哼一声,搂住对方脖颈,将整张脸埋进去,先是不小心唇瓣碰到颈侧,继而十分大胆地探出一点舌尖,轻轻舔了舔。

    陆持怔在了原地。

    兔子精不知道自己此举算什么意思,只是诧异对方突然停下的脚步,他抬头看对方,风吹起他散开的长发,发丝打在陆持侧脸,也打在对方脖颈、胸前。

    发丝顺着那被蹭开的衣襟滑进去,给衣襟的主人带来几分意味不明的痒意。

    陆持诧异地看向怀中抱着的人,却见那人,不,却见那妖物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眨着眼睛痴痴地望着。

    “陆持!”

    他听见薛蘅的声音,那是一种诧异惊讶到极致的呼喊,仿佛对方在怀疑看到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可陆持没有回应对方,只是加重了面上的不满,郑重道:“你若再乱动,我就将你放——”

    没有将话说完,陆持只觉得唇瓣上的那股温热如同烈火灼烧,灼烧至周围寒凉的春风都不再刺骨,灼烧至他指尖下意识内扣,掐在妖物腿间。

    兔子精觉着陆持模样好看,说不上来缘由,下意识就想靠近,什么警告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是本能凑近,却不料他往对方唇上一凑,腿上立马就被对方掐疼了,当即没控制住,咬了下去。

    “陆——持?”

    彼时薛蘅已跑至二人跟前,因所见震惊地合不拢嘴,下意识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最先回过神的是陆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惨白,唇上染血,抱着兔子精加快了脚步往自己寝屋赶,好似落荒而逃,只不过带着罪魁祸首一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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