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跟着他们的车子一路飘到了云州城,而小玖却是搭乘着他们的顺风车抵达的,就像是平素里的我们蹭一辆顺风车那样。老实说,我也好奇他们为什么没有将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猫赶下车。
小玖却不屑地撇撇嘴:“晓晓一向是独自生活的,她自然是害怕孤独和被抛弃的,如今看见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咪,难免会滋生悲悯之情。我想,这也是她没有将我赶下车的原因吧!”
不得不承认,在品鉴人心这一方面我竟然会比不上一只小猫,当真是白在人世间存活了这十八年!
“安然,那你对我好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不知怎么的,小玖竟将话锋转向了我。
“你是不是想多了啊?如今的我只是孤魂一缕,要如何做才能算得上是对你好呢?”我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再说了,我一缕孤魂又没有什么朋友可依靠,就只剩下你可以察觉到我的存在了,所以难免会同你走得近些……”
我算是一个慢热的人,也很少会与朋友交付心事,总以为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的感同身受,那些所谓的朋友大抵会将我的烦心事当成是茶余饭后的玩笑话罢了。可小玖却觉得我是真心对她好的,难不成是因为我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带着她一起进城了?对于小玖,真心大抵也是有的,可这或许只是出于感激呢?毕竟是她陪伴着走完人世间最后一程的。
“不是这样的!”小玖打断了我的话,“你尚在人间的时候对我就很好啊,会把我搂进自己的被窝,也会将仅有的火腿肠分我一半……”
小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不禁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对一只猫格外友好,是因为自己本就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还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将内心的好意附加在谁身上呢?身边的人总说我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觉得我不好相处,父母甚至因此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见我回答不上来,小玖便很识趣地更改了话题:“对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上车,这样就不用耗费体力地追赶我们了。”
我迟疑了片刻后解释道:“我想他们大抵是不愿与我同行的吧,就算换做是我,也不会同一缕孤魂同乘一辆车。所以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等我们抵达云州市第一医院的时候,天空已经彻底放亮了,清晨的第一缕冷风从云州城的楼宇之间穿梭而过,路上的行人一个个都裹紧了外套。果然,在清晨太阳抵达地平线水平的前一刻,才是一天当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此刻的我正站在一楼大厅等待着去地下停车场停完车的那对男女,环顾着眼前的这所人声嘈杂的医院,我只觉得一切都格外熟悉。自打我上初中以后,父母便时常会带着我来这所医院,因此,自小在夷宁读书的我并不是第一次来到云州
“你好,心内科的住院部在哪一层啊?”
我就站在医院大厅最显眼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人能发现我的存在。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导医台的护士向她告知了住院楼的具体位置,熟悉医院路线的我早已等候在住院部的电梯入口处。
我们乘坐电梯顺利抵达了十楼的心血管内科,尾随着我们而来的还有我的小玖,为了不被医务人员赶出去,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在科室某个无人的角落里。身为一缕孤魂的我,在医院这种地方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所以我便跟着那对男女来到了病房里。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靠近门口的这张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上面还罩着一块白色图案的浅蓝色床罩,床头柜上也没有摆放任何东西,原本住在此处的那位患者大抵是出院了吧!靠近窗户的那张病床上半卧位躺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两颊凹陷,羸弱又矮小,而且极度消瘦,老人的眼睛痴痴地望向窗外,大抵是知晓自己已无力回天了。至于围坐在病床前的两男两女,想必就是老太太的儿女了。
病床上的是一个极其不幸的老太太。杖朝之年的她大字不识,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老太太的一辈子都在与土地打交道,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十八年以前,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她等来的不是外孙出生的喜事,而是女儿离世的噩耗,老太太日日以泪洗面,饱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折磨,这种痛苦压迫着她,几度让她觉得难以喘息。近年来,老太太得了冠心病,常常会感到胸闷、气短,身体也每况愈下。如今的她,已经吃不下任何食物了,几个子女来到母亲身边只是为了陪伴老太太走完这最后一程而已;听说,住在隔壁那张病床上的那位患者也因为老太太将不久于世便要求护士更换了病房。
老太太的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护仪和吸氧用的面罩,监护仪最上面那一栏的绿色线条起起伏伏,等这条绿线不再会跳动之时,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好在啊,这条绿色的生命线还在跳动,毕竟意识障碍之时暂且不会干扰到那个人的心跳搏动。
晓晓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切,明明自己两年前离开的时候老太太还是好好的呀,虽说是外婆有高血压的病史,可身体还算是硬朗,如今怎成了这副模样?我紧跟着晓晓的身影去了医生办公室一探究竟,就自己认真倾听医生与晓晓谈话之际,我竟发现小玖也蹲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内容。
医生告诉我们许多疾病的发生发展都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其实老太太早就有了不舒服的症状,可她却选择了隐藏真实的病情,主治医生向晓晓交代了最坏的情况,还特意询问了她必要时是否施行心肺复苏、气管插管等一系列有创抢救措施。医生的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而晓晓却在犹豫是否应该劝诫长辈们带外婆回家。
医务工作者将这种出院方式称作是叶落归根。
我并不理解,在听到有人因抢救无效被宣布死亡之际,那些自称是白衣天使的医务工作者却并不忧伤,更像是一个围观的看客。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病床上患者的颜面部一点点褪去血色,最终只能任由死神带走了缠绵病榻的可怜人。到底是这些人铁石心肠,还是因为他们已然看淡了生死?又或者都不是,因为被宣布死亡的只是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一个人而已。
“固然我们是医生,却也是一个普通人,很多事情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医生继续劝解道,“我有一个熟悉的老病人,却是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六年前被诊断为肥厚性心肌病,那年十二岁的她便开始服用多种药物以此来抑制心室肌重塑,每隔一段时间女孩便来心内科住院接受治疗。被临床确诊为肥厚型心肌病的患者预后差异较大,若是临床症状较轻的话预后就会好一些,但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女孩的父母亲祈求我一定要治好自己的孩子,他们跪在医院长廊里向上苍祈祷孩子能健康长寿。身为医者的我们从死神的手里抢人,自然是希望他们得到救治的,可现实是我们根本拗不过‘神’,也无法帮助他们熬过每一场劫难……”
的确,医院的墙壁比教堂听到过更虔诚的祈祷!
后来我才知道,医生也只是普通人,面对各项检验指标高度异常的时候也只能无奈地说一句“我们尽力了”。他们也会感到遗憾和难过,可圣洁的白色工作服警示着他们须得时刻保持理智。
正听得认真之时,讲故事的医生却戛然而止了,晓晓显然没有听过瘾,便赶紧追问道:“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去到省外更大更好的医院继续就诊?”
“我上次见她还是四个月以前的事情,当时是父母带着她来我们科复查的。可惜啊,她的未来是一眼能望到底的,即便是遍访名医,也无法扭转结局。”说罢,医生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提及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医生神情中的惆怅又多了几分,就连叹息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办公室里,晓晓和医生还在商量着什么,可我却再也听不下去了,便径直地走出了科室。正当我准备回去寻找小玖的时候,才发现她也跟随着我一同离开了。
“安然,什么是肥厚性心肌病啊?”步梯间里,小玖向我询问了这个陌生的名词。
我一边下楼,一边解释道:“这是一个医学的专有名词,所谓肥厚性心肌病,简称肥厚心,是一种以心室非对称性肥厚为特征的心脏疾病,也是很多青少年运动后猝死的常见病因,据说它是与基因和遗传有一定相关性的……”
“听那位医生的意思,这病是不是很严重啊?”小玖继续追问道,“奇怪了,明明我们只是吃瓜群众,为什么也会跟着不开心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可能是出于对不幸者的一种同情吧!”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听他讲完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结局吗?”小玖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赞同我的做法。
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不也一样选择了离开吗?”
“那是因为你已经走了,可我得跟着你啊,谁让我还得保护你呢!”小玖又一次纠正了我的观点。
“我离开是因为自己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啊,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听下去了!”
“所以那个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死了!”
或许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亦或者是心里的万千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小玖终于止住了滔滔不绝的提问。
我知晓结局的前提并不是自己与那个女孩是旧相识,而是因为自己就是她!六年以前,我因为一些事情与家里人起了争执后随即便觉得胸口处疼痛,在云州市第一医院被确诊为肥厚性心肌病,那时年幼的我又哪里知道肥厚心意味着什么,总以为这只是极为常见的不舒适感,就像是得了一场普通感冒,几日以后又变回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我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患有肥厚心的我无法参加高强度的活动,身边的好友也渐渐同我疏远,我也因此被同学们戏称为“重度孤僻症患者”。六年间,我同时服用了多种药物抑制心室重构,母亲骗我说只要按医生的医嘱服药便能治好我的病;可她并不知道我也曾偷偷查询过“肥厚心”这个医学名词,身患肥厚性心肌病的患者有随时发生猝死的可能,因而关于我的病情,我一直都知道,或许下一个因“肥厚心”猝死的就是我自己了。
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死因也可能另有其他。
坐在医院大厅前座椅上的我隔着层层玻璃望向了天空,早晨的阳光还算是朝气蓬勃,可惜却这云层被披上了厚重的朦胧感。虽说是骄阳天气,可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正月里自然也会消减几分初春里该有的活力。
“难道真的就毫无转机了吗?”
我看得出来,小玖是忍耐了许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个问题。
我摇了摇头,却始终不敢将目光落在小玖身上,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了情绪哭出声音来。终末期肥厚性心肌病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便是心脏移植了,可心脏供体并不易得,就算是不考虑经济问题,单单是配型就够让人头大的了,更何况我的家庭似乎无法支撑这般昂贵的费用。换言之,我就是那个被命运宣布了死期的那个人。
“所以,这就是你想成为一名医者的原因吧?”
我用余光扫视到了小玖的神情,她竟向我投来了希望的目光。不得不承认,我挺羡慕她的,无论是身处怎么样的绝境,小玖都会重新调整情绪然后满怀希望地迎接生活。
坦白说,六年前的我在得知自己身患不治之症时是非常抗拒医生这个职业的,其中的缘由并不只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还有自己对这个行业的不理解。在我看来所有的医务人员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他们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能给一条年轻的生命画上句号,这样的人和死神又有什么分别?过去的六年里,我是云州医院的“常客”,只因为自己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曾见过母亲留下绝望的眼泪,也见过父亲四处祷告的身影,哥哥姐姐们托各种关系寻求名医为我医治……后来啊,我终于意识到了医者的无奈,不是他们冷血见死不救,只是身患不治之病无力回天之时,医者也束手无策。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竟成了我最奢望的生活,可惜我这一辈子,大抵就只能这样了;若是有来生,我也想做同他们一样的医者,治病救人!
“舅舅,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过节之际你们都忙吗?我母亲被确诊了食管癌,大夫说她大抵是熬不出这个正月了,若是有时间的话就再看看她吧!”
突然出现的一个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个中年男人正拿着手机发送了这条微信语音消息。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的时候,那人已经选择了我身边的位子坐了下来,又顺手将一些检查报告单放到了我所在的位子上。
“唉,你礼貌吗?”
正当我要同他理论一番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不过是孤魂一缕,世人自然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自然会对我视若无睹。所幸这些检查报告的纸张都不是很重,而我也不至于被几张纸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亲眼看到了病检报告所写的是(食管下段)低分化鳞状细胞癌。我不懂医学,自然不知道“低分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单单一个“癌”的字眼便让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坐在一旁的我静静地倾听着那个中年男人同舅舅的视频对话,这固然是不礼貌的行为,可如今身为一缕孤魂的自己还会在意这些细节吗?我这才明白,医学中所谓的“低分化”就是高度恶性的意思,也知道了被确诊为食管癌的是一位66岁的老年女性。依据中年男人所提供的信息,目前尚未发现癌细胞有转移至肝脏等其他器官的影像学表现,不过在确定这些之前还得完成全身骨扫描及增强CT等各项检查,若是通过影像学检查确定无转移的情况下或可采取手术切除癌变组织。
“这不是还有机会吗?只要确定了可以手术治疗,几年生存时间应该还是有的,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母亲熬不出这个正月了?”为了不被大厅的工作人员所驱赶,小玖只能躲在我的座位底下探悉着外面的一切,可惜这只小猫疑问太多,这都打扰到我听故事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我竟然会很耐心地向小玖解释这件事情。
在这个众生皆冷漠的世界里,有这样一类人,他们待人热情亲和、为人朴实憨厚,他们热爱自然、保护小动物,他们认真努力、踏实肯干,可生活却依旧无法如他们所愿。在这个万恶的人世间,金钱和地位仿佛可以代表着一切。手术前的全身增强CT及骨扫描的评估、手术治疗费用、术后放化疗及恢复期营养支持,这十五万的天价便成了这个家庭无法逾越的门坎儿。
我不禁发出一句疑问:到底是谁在替我们幸福啊?
冷风从门帘间的缝隙里穿进了医院大厅,然后狠狠地砸在了中年男人的心坎上,也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那是一种火辣辣的疼痛。这寒风也让蹲在座位底下的小玖冷得刺骨,她下意识地跳进我的怀里,可猫爪却意外落在了病检报告上。小玖大抵也察觉到自己闯了祸,所以在瞥一眼身旁那个中年男人之后选择了撒腿就跑。我赶忙朝着小玖追了去,嘴上还嘲笑着她是一个没有骨气的猫咪,连承担错误接受批评的勇气都没有。可事实上呢,自己从未停止过脚下正在逃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