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云淼第二天早晨是被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刺痛疼醒的,宛如虚脱了一般,浑身都在冒冷汗。
唇上的死皮像被削笔刀卷过的木屑,她白着干燥的唇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昨晚接的的隔夜水。
放在床板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进了条短信。
她点开一看,是本地应急管理局联合运营商发的强降水和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预警,台风三天后将正面袭击熙江。
他们专业一周也就三天有课,被本院的学生戏称为“上三休四”,想来自然灾害对课业的影响不大。
谈云淼刚准备熄屏,忽然看到屏幕上方的消息提示里,聂卓阳给她发了消息,时间显示的是今天凌晨。
她连忙打开微信查看详情,一眼看到了十几条消息撤回的提示。
聂卓阳究竟跟她说了什么,怎么通通撤回了?
她在发信框里缓缓输入一个问号,给聂卓阳发了过去。
聂卓阳的回复就三个字:没什么。
十几条消息怎么可能没事?
她也回了他三个字:我想听。
于是“对方正在输入……”这行字断断续续地飘在聊天框顶端,持续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聂卓阳给她发来了一大段文字,字里行间写满了他的忐忑不安。
[昨天和你见面,有些话说得太仓促,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复盘当时的表现,觉得发挥得不是很好,当时的告白可能不够正式和直白。我应该给你写封情书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原因,让你知道我的喜欢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迹可循。打在屏幕上的每个字我都仔细斟酌过,然而发出去以后还是觉得不妥。也许深夜情感充沛,不适合表达我对你感情,我就一一撤回了。]
通过这一百多个字的解释,谈云淼切实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看重。
深情厚谊往往溢于言表,他对她的心意她已然收到,无需他再强调。
谈云淼心知此刻的礼貌等同于生疏,她一时心血来潮,问聂卓阳;[你知道古代的书信为什么要在开头写上“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吗?]
聂卓阳似乎在认真思考她提出的问题,过了半晌才诚实地回道:[不知道。]
谈云淼弯唇在屏幕上敲字:[因为天高路远不能相见,唯有书信能够寄托思念。纸短情长,总有未尽之言,但只要对方在展开书信的那一刻是笑着的,就如秉烛夜谈一般,足以慰藉相隔万里的相思了。]
信息发出去以后,聂卓阳久久没有回讯。
谈云淼也不心急,暂且把手机放下了。
又过了十几秒,聂卓阳回她:[刚才队友问我为什么笑,我说我有女朋友了。他问我有女朋友又怎么样,我反问他你听见没有,我有女朋友了。你答应和我交往本身,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谈云淼顿时不想再和他聊下去了。
再聊下去,她会想见他。
—
谈云淼之前没经历过台风,不知道台风肆虐是怎样恐怖的情形。
台风登陆前,学校还特意发布了听课通知和禁止学生在台风天外出的公告。
有经验的当地室友忙前忙后,在墙边立了盆和桶,又将晾衣杆和扫把挡在窗前封窗加固。
谁知台风刮来时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幕前缭绕着朦朦雾气,可视距离一下就缩短到了五米之内。
一排排树木弯折到诡异的角度,树枝说折断就折断,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大树也抵御不住强劲的风力,被连根拔起。
伴随着“哐”的一声,楼道里响起女生的惊叫。
群里消息灵通,不一会儿就曝出了周边打印店的广告牌被风刮到了学院里,拍在了路灯的杆子上,灯罩瞬间掉了下来。
有图有真相。
“快看!电线杆着火了!”
“哪呢哪呢?”
慌乱中有人报信,学生们顿时围到窗边,只见电线和飓风摩擦出火花,竟在雨中燃了起来,连泼天的雨水也没能将火势浇灭。
有人怀着猎奇心理拍下视频在群里传播。
没多久辅导员就在群里发话了,让他们不要在群里散播恐慌情绪,提醒大家用充电宝储好电。
话刚一说完就停电了。
完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断电是比满清十大酷刑更严酷的惩罚。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将无事可干。
谈云淼对面的女生闲来无事,引吭高歌:“是谁,在敲打我窗——”
她一唱完,寝室里的其他室友反应激烈,两个人交替抨击。
“能不能不污染我耳朵了。你听听,有一个音节在调上吗?”
“你有病啊!台风拍窗户这么恐怖你居然笑得出来。”
“这么老的歌你都会唱,你到底是不是我们00后?”
唱歌的人被她们争相攻击,无力还口,脑容量只允许她反驳最后一个问题:“我就会唱这一句!”
上次查寝事件过后,谈云淼被她们三个孤立了一段时间,直到聂卓阳来学校贿赂了她们,四个人的关系才缓和。
与人交往,熟悉彼此的性格和适应彼此的习惯总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
同在一个屋檐下,磨合的过程坎坷,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折磨。
突如其来的台风,给了所有人共患难的机会。
窗外风雨交加,屋外的铁架摇摇欲坠,玻璃随时可能破裂。
在这种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的极端处境下,内心的恐惧占了上风,害怕才是正常的,由不得她们不团结。
除了谈云淼,宿舍里的其他三人都是单身,连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有了最开始唱老歌的人抛砖引玉,另一个室友被经典而魔性的旋律洗脑,也鬼使神差地哼出一句:“阳光总在风雨后,我相信有彩虹。”
另一个室友顺嘴接上:“风风雨雨都接受,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唱完以后,两人面面相觑,发出爆笑。
“你看我干什么,后面的歌词我没背过,是听街上的大喇叭放听多了,我才会唱这段高/潮部分的。”
“我倒是在高中学校艺术节组织歌唱比赛的时候和班上的同学合唱过,但是经过高三的洗礼,也记不得了。”
就在冷场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谈云淼忽然用婉转柔和的嗓音清唱道:“人生路上甜苦和喜忧,愿与你分担所有。”
三个人闻声齐刷刷看向她。
“可以啊好学生。”
“不错诶,唱得蛮好听的。”
“你是在哪学的?”
谈云淼坦然地说:“十来岁的时候社工来家里慰问表演,唱的就是这首歌,觉得好听又充满希望就学会了。”
室友不是讲究人,对任何八卦的兴趣都很浓厚,化身好奇宝宝:“你的腿是怎么瘸的啊,我看你好像没有外伤啊,是先天的吗?”
之前很少有人像这么直白地提到她身体上的缺陷,谈云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懂事的,不过她不介意,乐观地开着玩笑说:“反正不是欠人钱被打断的。除了对日常生活有影响,对我的心理没什么影响。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这么客气,最初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只剩下不约而同的叹息。
室友又问:“那你今后要怎么当老师啊,当老师不是都要站着写板书吗?现在的学生家长都可难缠了,特别不近人情,我都后悔考师范了。”
还没等谈云淼回答这个刁钻的问题,另一个室友便心有戚戚地附和:“是啊,以前觉得教书育人是件很伟大的事,现在自己眼里都没光了。有时候会很唾弃变得越来越现实的自己,但是社会教做人啊,没有现实世界磨不平的棱角。敢问谈老师有何高见?”
谈云淼笑着说“不敢当”,却依旧认真给出了答案:“换做以前的话,我可能要大谈道德修养,因为这是从小到大我们的老师家长教育我们的理念。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少年心气难得,持之以恒可贵,只要初心不改,千难万险又有何妨呢?”
室友听了议论纷纷。
“我觉得你不应该学汉语言,应该去学哲学或者心理学。”
“这俩好就业吗?”
“说得像我们汉语言好就业似的。”
“那她可以去考公,写申论应该在行。”
谈云淼抿着唇笑,不说话。
最近她总是很喜欢听同龄人畅谈未来,就好像她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一样。
室友就这么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下午。
暮色四合时,台风已然过境,风停了,雨住了。
只是学校排水系统的管道被泥浆堵住了,校园俨然成了汪洋。
电依旧没来,水也停掉了。
学校管理处说已经在组织抢修了,让同学们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她们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外面水漫金山,出行不在考虑范围内。
好在她们有备无患,到了饭点便开始摸黑分享各自的囤粮。
她们习惯了一边追剧一边干饭,突然间没了动静很不适应。
恰好周围漆黑一片,特别有讲惊悚故事的氛围,她们便一边嗑零食,一边聊玄学,个个提心吊胆。
傍晚七点的时候,室友正说到兴头上,谈云淼的手机骤然一亮,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谈云淼抱歉地笑了笑,知会一声:“你们继续,我接个电话。”
说着便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后,四下都安静下来,三个室友全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聂卓阳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一直不回消息?”
谈云淼小声道:“我一直和室友在一起,没看手机。”
室友在旁边鬼叫:“哎呦,查岗噢。”
聂卓阳大概也听到了她室友的调侃,放缓语气说:“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因为今天的台风天气,你那边出什么事情。我很在乎你。”
室友捏着嗓子做作地模仿聂卓阳的腔调,手舞足蹈:“我很在乎你。”
谈云淼啼笑皆非:“你们不要吓他。你们这样,他该以为我被绑架了。”
室友闻言更加兴奋,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凑过来夺走了她的手机,对着电话那端的聂卓阳演起来:“兄弟,你女朋友现在在我们手里,如果不想我们撕票的话,就带着赎金来找我们吧。”
聂卓阳当真问:“赎金多少。”
拿着谈云淼手机的室友说:“起码三个旺旺大礼包吧!”
对床的室友补充:“还有一箱加百分之五面饼的康师傅牛肉面和一箱旺仔牛奶!”
聂卓阳通通答应:“没问题,等我给皮划艇打个气。”
室友们当即瞠目结舌。
“我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吧?”
“以后不要信男人说的我也没办法了,爱情可抵万难。”
“慕了,神仙男友啊,我以后找男朋友也要按这个标准来,否则我宁可孤独终老!”
只有谈云淼担心聂卓阳的安危:“台风刚过没多久,你还是别出门了,当心路上遇到危险。”
聂卓阳沉默两秒,就说了一句话:“可我想见你。”